一个人的日子_1

妻子从省城归来小住一周，接到儿子的电话，刚出生的小孙子需要人照顾，复又急匆匆离去。

送妻子到长途车站，目睹班车消失在马路尽头，早已过了容易激动年龄有泪不轻弹的我，心间忽然冒出柳永的诗句：“自古伤情多离别，更那堪，冷落清秋节”。泪花止不住模糊了双眼，由衷感觉到，一个人漫长寂寞的日子又要开始了。

与妻子结婚30多年来，我们两口子几乎没有分开过。日常生活中，我们都是急性子人，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，说不了三句话就瞪眼，吵闹成为家常便饭。情绪激动中，真想一个人开溜，隐居深山或者乡下清净些时日，眼不见心不烦。但过后仔细思量，正应了戏剧《朝阳沟》里边那句唱词：“狗皮袜子没反正，谁家舌头不磨牙”。一个人张嘴吃饭，稍不留神，也会有牙齿磕碰舌头的时候。于是心中释然，两口子“相视一笑泯恩仇”，照常过日子，接着吵闹。

妻子在家的时候，我们两口子如影随形，磕磕绊绊，吵得面红耳赤。如今妻子远离家门，吵闹中突然缺少了对手，一只巴掌拍不响，生活节奏完全被打乱了，让人思想起她的诸多好处。一日三餐，妻子做好饭菜，尽管盐味儿重口难调，却是热汤热水，端到跟前让我吃，吃完饭嘴一抹走人，连碗筷都不收，这样的待遇日久成习。衣服脏了更不用说，脱下来随手撂在一边，都是妻子义务劳动。多年的共同生活，妻子知道我对辣味儿过敏，虽然上衣兜里揣着快餐店的月卡，平时极少在外边吃饭，吃一口带辣味儿的东西立马汗出如浆。妻子放心不下，临走蒸一锅馍，又包了饺子搁冰箱里速冻，才依依不舍地登上赴省城的班车。

要说我们家人并不少，聚齐了整10口，四世同堂。大儿子一家三口定居深圳，寻常难得回来一次。二儿子两口远在郑州，刚生下孩子急需妻子照看。家里剩下最小的女儿也出嫁了，整天忙着自己的服装生意，顾不上回家看看。就这样，儿女双全，子孙满堂，却让我成了“孤家寡人”。有心想跟妻子一块走，怎奈家有85岁的父亲和88岁的母亲，白发高堂在，孝子不远游。

妻子走后，我将父母接进县城家中居住，好在当过兵的人在部队帮厨学会了摆弄吃的，每天瘸着两条腿为老人做饭，虽然劳累，饭桌上能看到父母的笑脸，也心甘情愿。父母不忍心拖累我这白发残疾儿，勉强住了一周，执意要走，轮流到我几个姐姐家“打游击”。于是，短暂热闹的家庭成为空巢。尤其到了夜晚，一个占地三分多的深宅大院，三层楼14间房屋，黑灯瞎火，少有人气。顾影自怜中，我站在院内仰望灰蒙蒙的夜空，观天象，数星星，触景伤情，独自吟起白居易的诗句：

梁上有双燕，翩翩雄与雌。　　衔泥两椽间，一巢生四子。　　……　　一旦羽翼成，引上庭树枝。　　举翅不回顾，随风四散飞。　　雌雄空中鸣，声尽呼不归。　　却入空巢里，啾啾终夜悲……

默吟至此，受情绪感染，两行浊泪早已滴落腮边。

妻子走后，赶上农历十月一，豫东乡俗称之为“鬼节”。传说到了冬天，乡村场光地净，庄稼人不起早贪黑下地干活了，阎王爷要开“鬼门关”，让阴曹地府的魂魄出来活动一下，因此就有“十月一放鬼，清明节收鬼”之说。这一天，子孙们要祭祖，到逝去的祖辈坟前烧纸送零花钱。父母不在家，我独自骑着电动三轮车，从县城赶奔到25公里的乡下，给逝去的爷爷奶奶上坟送纸钱。

那天早起，雾霾弥漫，寒风凄凄，我一路赶回老家，满脸冻得木麻，那双受过伤的残腿下车一度走不成路。我拄杖艰难步入坑坑洼洼的坟地，举目环顾左右，看到别人家的坟前烟火缭绕，纸灰飞溅，唯独自家的坟头被萋萋衰草覆盖，冷冷清清，心头禁不住一阵发酸。

我不能蹲，也不能下跪为爷爷奶奶磕头，蹲下去我一个人站立不起来。我扶着坟前的墓碑勉强点燃烧纸，还未放手，野外一阵狂风刮起，燃烧的火势劈头盖脸袭来，差点将上衣烧着。那一刻，我想是爷爷奶奶生气了，抱怨这个家从此无人承继香火。我泪水涟涟哭着说：“爷呀，奶啊，趁着孙子还能走得动，给您送纸钱啦。二老地下魂灵有知，就跟孙子走吧……”我实在说不下去了，大老爷们哭得悲悲戚戚。

返回县城，悲戚中我将自己关进院子，木然坐着，半天不说一句话，其实说话也无人倾听。终于，我思想清楚了，人生这一辈子，不可能天天有人陪伴身旁，夫妻亦如此，到老终归有一个人先走的。一个人的时候，要学会独处，善待自己。

于是，我拄杖走出家门，到老干部活动中心去转悠，发现下棋、搓麻将的都是熟面孔，就坐下来跟昔日的老领导、老同事闲聊一通，搓几圈麻将，不知不觉就把时间给打发了。更重要的是，这里天天就有“新闻发布会”，从国家大事到家庭生活，无所不谈。可别小瞧那些眼花耳聋的老头们，想当年他们大多主政一方，是官场上响当当说一不二的人物。即便是退下来多年，读报纸看新闻早已养成习惯，嗅觉照样灵敏，发布的信息源准确度相当高。

忽一日，有人说，今天早起，家人发现某某死在了床上。其中就有人小声嘟囔道：奶奶地，这小子年轻时沾花惹草，跟老婆闹离婚生分半辈子，临了却不遭一点罪，不知道那世修来的福。又一天，传说某主任脑出血偏瘫，住院病没看好，却又查出恶性肿瘤。大伙议论纷纷，细说主任为官时的诸多长处，慨叹苍天无眼，为何让好人不长寿。置身老干部活动中心，不仅寻找到乐趣，还让我开阔了视野，为自己的业余创作注入新的源泉。

从此后，我逐渐养成习惯，每天上午上网浏览一遍国际国内新闻，尔后静下心来打理自己的博客，有感而发写文章，为报刊杂志投稿。下午则雷打不动挤进老干部活动中心，玩个痛快，把时间安排得忙而有序，自得其乐。

一个人的日子，不再孤独，尽现晚霞风采。

（原创作者：竹林子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