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：王兴龙
２０１９年7月9日上午，护士把你从11楼产房抱出来的那一刻，包袱里面的你软软的、柔柔的，像七月的流云。
看着你眯缝的眼睛和淡淡的眉角，不敢触碰你，我整个心仿佛从腔子里蹦出来一样，浓稠的喷薄汹涌，整个空气都充斥一丝异样的色彩。
在住院部的那几天，面对你嘹亮的哭声，我常常慌乱地手足无措，不知怎么办才好，一点一点地学习如何呵护你，小心翼翼的给你换尿不湿，尿不湿买的太大了，被护士责斥；换连体裤，穿的七零八乱，扣子都扣歪了；怕你着凉给你穿袜子，怕你抓脸给你戴手套，学着调制奶粉，清洗奶瓶。小小的问题，都反复的百度询问。
那几天夜晚，你怎么也不肯入睡，悲悲切切地哭，小手在虚空中乱抓乱挠，小脚蹬来蹬去，总是有着旺盛的活力。我靠在床边，夜里反复的扒看尿不湿，怕你着凉，怕你惊悸。
你的一丝一毫的变化都看在眼里，第一次睁开眼张望，第一次排便，第一次一口气喝30ml奶，世界对你来说每一天都是新的，都是明媚动人的。
那天，医生说因为你哭的撕心裂肺，脸色不好，建议做心脏彩超，我慌慌忙忙地去儿科挂号，看着上面的“卵圆孔未闭，动脉导管未闭”的字样，我的心一下子跌倒谷底，待到第42天复查，一切正常，我又欣喜雀跃。
参加工作这些年，面对着一类人，处理一类事，每天的工作按部就班，似乎一切都波澜不惊，了无悬念。你来到世上这些天，我却好似过了好久好久，每天心情起起伏伏，一切都萦绕着你。
很早很早就想给你起名字，用名字寄予我的希望。
看了好多好多书，可是到了你出生，起的名字还是不满意：对别人来说，你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人，很大可能，你以后做着平常的工作，爱着平凡的人，走着寻常的路，组织一个平常的家庭，为芸芸众生中的一粒尘芥，但对我来说，你是宝贵的，值得珍惜的，希望你能真正的为着一些有意义的事情而活着。
爸爸来自沂蒙山，小时候在一座名为赤眉的小小的山下长大，相传西汉末年，山东农民起义军赤眉军，曾经驻扎在那里。绿树浓荫的山上有爸爸无忧无虑的童年，在那里放风筝、捉土鳖，还有春节学校组织春游采风，待到长大外出学习、工作，远路迢迢，家乡又是一个遥远的梦。
你的小名就叫赤眉吧，和老家的山同名，爸爸希望你一生勇毅果敢，敢爱敢恨，像山一样巍峨，不要扭捏，做一名顶天立地的男子汉。
赤眉，赤眉，这是你的小名。
思量你的大名，又费了一番周折。
即便做一个平常人，爸爸也希望你的人生有不一样的闪光点，做一些不一样的事情，所以不喜欢泯然众人的名字，子轩、子涵、文轩等一众名字，都被我否决了，很喜欢《孟子》里面一句话：“富贵不能淫，威武不能曲，贫贱不能移”，人的一生很短暂，真如白驹过隙，想着以前发生的事情，犹如雨滴融入大海，很多细节再也记不起来了。
爸爸来这座海滨城市已经六年多了，这里高山绵延，山势崔巍，在这里映入眼帘的都是绿色，这个季节总是一波接一波的台风，有时候又有着下不完缠绵凄恻的雨，高高低低的屋舍和狭窄的街道仿佛潮湿的化不开。
在爸爸单位的山脚下望去，周遭雨滴空挂半山腰，像一朵一朵浓密的云，缭绕流动，婀娜多姿，形态万千。闽东的性格是柔媚的，这和千里之外的老家迥然不同，这半年多里，流连于两千多年前的鲁国先贤的文字笔墨中，仿佛他们是不同于我们的一群人，他们将名节、信义、廉耻看的比生命都重要，《国策》有记载：信如尾生，廉如伯夷，孝如曾参。
那天，读到“柳下惠不以三公易其介（孟子）”，很喜欢，人坚持自己不容易，很多人资质平庸，但因为坚持操守，坚持理想，也作出一番成就，成就一番事业。随波逐流任意东西总是容易，但作为人，希望你像文字里的先贤一样，每一天都不要虚度，过的有意义，对选择有所取舍，即便平凡，也努力做一点被别人称道的事情。大墙里面，有无数被资财、色相、信仰诱惑而迷失自己的人，他们都是前车之鉴，希望你不以外界的诱惑而改变和动摇自己，坚持自己的操守，就叫你“其介”吧。
妈妈说这个名字有点突兀，让我再想想，那就再想想吧。
这几天，台风利奇马擦过宁德的一个边，风有些大，呼啦啦的刮了两天，傍晚下了一些雨，滴滴答答一会儿就止歇了。
但这些天天气蒸腾，白天的阳光仿佛热火一样炙烤在身上，晒的人通红刺痒，但你白天在房里啼哭着睡的很少，每天称量你的体重，一个多月，增加甚微，真叫人忧心如焚，前几天给你打疫苗的时候听保健所的阿姨的话，给你买了AD喝。
爸爸是个略有点文艺腔的监狱警察，老家很早以前有个名字，叫琅琊，现在和爸爸小时候比，城市变化很大，沂水两岸，风光秀美，气象雄浑，北风猎猎，与南境迥异，是孔夫子“浴乎沂，风乎舞雩，咏而归”的地方，晋朝的时候，那里有很多很多富有文艺细胞的大才子、大书法家。
赤眉，爸爸不希望你大富大贵，希望你平安康乐，简简单单，有着自己一生的小小爱好和兴趣，在漫长的人生不至于乏味，况且，简单也不失一种美，古人常常用“休”代表吉庆、美善，卜算休咎，那就单名一个“休”字如何？
妈妈又说“休”字多意，容易歧义，间接表示了她的看法，好吧，为父继续想。很早以前看书，就对宋明历史不忍卒读，惨烈的崖山会战，中原菁英为之一空，令人扼腕叹息。爸爸很喜欢宋末的一个名士的文章，叫《登西台恸哭记》，作者是谢翱，内容是恸哭文天祥丞相和王朝覆亡的，文章语言隐涵沉痛，吞声泣血，却蕴含风雷之音，再三读之，悲凉感油然而生，后来爸爸因为这篇文章选择了那个朝代的文学去读书，慢慢看了一些书，又增添了一些悲恸的感觉。
人生而不易，在历史的抉择中，做选择难，做一名筋骨铮铮的汉子更是何其难，历史再难重现，但是从字里行间，可以感受那份慷慨与从容，后来才知道谢翱是闽东人，也是霞浦十大名士，有着闽东人特有的风骨，山川还是旧山川，斯人却不在了，“翱”字寓意深远，含义深厚，用做你的名字，可否？
一个多月来，忙忙碌碌的，下了班就回家，睡眼惺忪就上班，妈妈说出生证明就要办了，天天催爸爸催的紧，但是我想千言万语都不能表达的心情，用一个字两个字表达太难了，也太仓促了。六年的时间，爸爸在这座陌生的城市生活、工作，跑步、徒步、游玩，一条条街道爸爸都走过，一个个小店小吃都吃过，那天在梦里呓语刘皂的《旅次朔方》——“客舍并州已十霜，归心日夜忆咸阳。无端更渡桑干水，却望并州是故乡”。
年轻的时候，以为天涯就是咫尺，今天才明白天涯就是天涯，而今天的我仿佛已经认作他乡作故乡……
赤眉，你也将在这里生活成长，可能最终，也会成为你的故乡，如烟如雾的故乡难以咬嚼的煎饼、脆生生的黄鲫子鱼、厚重的烙饼可能最终也传递不到你的梦里，你也嗅不到老家的土香土味了，但是赤眉、赤眉，在未来的日子里，我只希望能轻轻在耳边呼唤你的名字，一起如此刻一样恬淡而惬意地度过每一个晨昏与朝夕。
（作者王兴龙是福建省宁德监狱民警）
司法部犯罪与改造研究杂志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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